出發時艷陽高照,抵達時陰雨綿綿,兩路人馬紛紛來到各自戰場。
施琅率主軍解圍反攻,盡量維持己方軍人數,堅守陣地不突圍也不撤退,只是與敵軍隔地叫陣,把關隘大部分兵力成功牽引過去,替暗中潛入城內的鄭森多爭取時間。
林邊戰地殺聲震天,綿延落雨大如豆,同一時間,關內城門外卻異常沉寂,只有吵鬧聒噪不停歇的雨,以及身穿玄色蓑衣斗笠的鄭森與數百名勇士一字排開,趁著暗夜與惡戰,遙望內應悄然打開的城門,默然不語。
鄭森抹去模糊視線的雨水,吐了口口水,頭也不回地對著身後數百人道,「千萬別輕易送死,誰都不准魯莽犧牲,你們的性命跟我跟他沒有兩樣,多少人進去就要多人出來。」
〈鄭王請放心,咱們一定能夠平安把韋將軍帶回來的。〉
【韋將軍,咱們來帶您回去了!】
(將軍,您在天之靈,請指引我們,保佑鄭王,保佑咱們一切順利。)
這些自願隨行的兵將士卒,雖沒跟韋甯有太大交集或交情,可是平日裡看著韋甯對其麾下的厚愛,甚至身先士卒的表率,都讓他們油然敬佩
有時候,一條生命雖然已經消失,但其忠肝義膽的信念並不會灰飛煙滅,反而用不同的方式傳承下來。
﹝鄭王!﹞甘輝靠近鄭森低聲地說,﹝剛剛收關內細作的消息,他們說,韋甯將軍的屍首就在城東校場。﹞
鄭森點點頭,「好。」
﹝另、另外—﹞甘輝口語吞吐面容怯生又道,﹝施大人特別要屬下囑咐鄭王,別忘記咱們的任務,一旦完成就要立即離去,避免節外生枝,盡量…﹞
「……別跟敵軍起衝突。」鄭森打斷甘輝的話,面無表情死盯著城門,「我明白的。」
「時候不早了,咱們行動吧!」鄭森拔出配劍,套上黑色面罩,暗自輕聲地說,「韋甯,我來了。」
「駕!」鄭森一馬當先往前衝去,後方的勇士紛紛拉起馬韁跟進。
關外烽火連天,關內風雨急勁,不論裡外什麼事情皆有可能發生,朝風雨飄搖的黑暗奔去的人們心知肚明,此行……絕對凶狠甚至一去無回。
只是,人生總有些事情,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縱然前方是絕谷深淵,縱使會衰落粉身碎骨,依舊不得不勇敢面對大笑赴死。
因為一個下屬的甘心赴死,鄭森失去很多;也因為一個兄弟的情義長存,讓鄭森得回更多。
轟、隆、碰,一陣陣巨大的聲響,掩蓋關內疾行的馬蹄聲,同時懾人的暴雨驚雷也頻頻炸向林邊互相交戰的軍隊。
施琅一邊行軍佈陣維持己方軍人性命,一邊牽制敵軍逮到縫隙向後撤退,攻勢雖然緩和,依舊死命咬住缺口不放,雖沒有一鼓作氣強攻,反倒採取消耗戰術拖住敵軍,只盼能使鄭森盡快完成任務。
雖能瞞過一時終究還是敵不過時間。
『報!』一名斥侯匆忙奔來,『啟稟巡撫大人,關內傳來消息,貌似有身分不明的隊伍闖入了。』
「怎麼會?難不成?」張學聖愕然接著拳心敲在額頭上,「我還在思考為何施琅擺出這樣的陣形,不主動進攻也沒有立即撤退的跡象,背地裡又在耍什麼陰謀詭計,沒想到居然是來搶屍體,咱們中計了。」
『報!』另一名斥侯奔到張學聖面前,『啟稟巡撫大人,關內校場發生騷動,請大人即刻下令抽調兵力平亂!』
「可有查清為首的人是逆賊鄭森?」
斥候道,『是,確實是逆賊鄭森。』
張學聖忍不住罵了一聲,拉起馬韁急忙掉頭,「副將,清點五千兵力隨我火速趕回關內,務必拿下逆賊人頭。」
『諾!』
「得功!」
『小人在!』
「此處交予你指揮,不必在跟施琅糾纏,立即整頓軍容隨後趕上。」
『諾!』
說完張學聖策馬飛奔火速趕往關內。
噠、噠、噠、噠,一聲聲扣人心弦的馬蹄聲震著張學聖心神不寧暗自忖度,這不可能?絕不可能會發生,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人會為了一個部下,甘願冒這樣的風險,明擺著是來送死的?
張學聖不明白,身處於關內校場的守衛也不明白,眼前潛入奪屍的勇士趁著夜色與吵鬧雨聲成功闖入,制伏駐守的將領兵士,並且抵住入口,將敵人困於一處,盡力拖延。
【鄭王,敵人逐漸湧入,要快啊!】
“維持陣型,小心別被敵人包圍了。”
〈左方去五十人,將對方的弓箭手解決。〉
(甘將軍、萬將軍,請您倆退後保護鄭王,咱們來突圍。)
身後面臨生死交關,耳邊傳來心急如焚,然而打從鄭森來到校場後,看著眼前一座用幾條木柱與麻繩搭成的簡陋棚子,上頭垂吊掛滿孤伶伶的圓形物體,在風雨裡搖曳碰撞,空洞淒涼不斷聲響,就一直沉默不語。
所有吵鬧視若無睹,恍如一切皆與他毫無干係,就連流動的空氣都靜止無聲。
上一秒,似乎還清楚記得那夜,道別時留給彼此最深刻的面容。
這一刻,卻只是愣愣地凝望眼前被雨水沖得融糊腐爛,看來毫無分別的腫脹首級。
鄭森無語回答也無以回報,縱然內心百感交集,縱有千言萬語,卻通通在這一瞬間成了最椎心刺骨的愧疚。
未幾,他伸出手輕輕解下其中一個被搗毀砸爛最嚴重,雙眼、鼻子被刨剜,舌頭被割去,面目全非的首級的繩子,然後一把拾起頭顱將其緊緊抱入懷中。
是他了,就算其他人認不出,我一定可以認出他來。
「回家了!」
是了,繞了這麼多彎,走了這一大圈,終於回家了。
謝謝,謝謝你,韋甯,謝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
我依然不知道,這樣的付出是值得亦是不值,卻只能強忍悲傷告訴自己必須向前,唯有繼續才能欺騙自己不愧對這樣的犧牲。
跪在風雨中的鄭森留著眼淚痛哭失聲,這悲傷欲絕的模樣,令在場浴血奮戰的每個人為之動容,內心激動不已
有時候,信任就是這麼不明所以,情意就是這麼簡單明瞭。
〈鄭王小心!〉
倏忽,一聲驚呼劃破默然的氛圍,幾名士卒趁著甘輝等人分身乏術時突破缺口,猛然奔到低頭跪拜的鄭森背後,欲舉劍偷襲。
正當銀白劍身透著冷冽快速落下的瞬間,就在立即轉身衝向鄭森仍不及阻止殺機的甘輝跟萬禮,驀地,一聲巨響讓所有人停下動作。
碰!
只見本該被利刃穿透劈砍貫體的鄭森,低頭望著翻滾落地的頭顱沒有回過身,只是舉起血漬斑斑,傷痕累累的半截長槍,硬生生抵住距離頭上髮絲只有短短毫釐的劍尖戟刃。
握在手心的溫度很冰冷卻很熟悉,鄭森以及在場所有人都認得,那布滿怵目驚心傷痕的半截槍身與崩壞的槍尖,曾是何人生前所持。
微微顫抖的不是相互交擊擦出火光的兵器,是這些兵器的持有者;發出悉窣的不是這些咒罵的士卒,是維持緊握長槍跪拜姿勢的鄭森。
「…跪…」
在場所有人都沒能聽懂鄭森究竟在低聲呢喃著什麼,就連距離最近的敵人也不明瞭,只知道用盡全身氣力手中的刀刃仍絲毫未動斬落不下。
信心逐漸瓦解,隨之恐懼也襲上全身,彷彿眼前不是待宰羔羊而是一頭被刺激、蓄勢待發準備反撲的瘋獸,而自己才是迎接死亡的獵物。
「…跪…下…」
越來越大的聲響,越來越清晰的話語,不斷被撐起的兵器,不停顫抖的雙手,以及緩緩起身的鄭森。
「給我跪下!」
一句撕天裂地的怒吼,終於,被震開的刀、劍、槍、戟似是脫線風箏般從持有者的手中彈飛,敵人受不了這股強大衝擊力散開後退,身子東倒西歪,腳步雜亂無章,紛紛跪倒在地。
鄭森一臉肅穆拾起頭顱,扯下披風將其小心包好綑在胸前,按捺劇痛不已的心,深深呼吸。
跪倒在地的士卒重新站起拾起兵器,團團圍住鄭森不敢輕易上前,藉著叫囂虛張聲勢。
接著,情勢急轉直下,鄭森主動向前不再冷靜,縱使雨打風刮,縱使刀鋒冷冽,縱使滿身傷痕,卻再也擋不住禁錮內心的野獸,兄弟雖逝,往事已了,但人還活著,所以壓不住血液沸騰的激動。
重情重義,鄭森一直再重複那句話。
「給我跪下!」
鄭森射出長槍,挑起長劍朝眼前敵人的腿骨砍去,掄起地上巨戟往奔來的騎兵狠狠橫掃,碰的一聲,騎兵連人帶馬慘叫墜地。
接著又順勢抓下另一個迎面而來的敵人砸向另一邊的敵人,然後越過摔成一團倒在地的敵人,變換攻擊角度,一個個朝對方的頭頂狠狠敲擊,或是一腳用力踩下,使他們頭顱壓地,痛苦扭曲的面容深深埋在泥淖,「我叫你們跪下!」
碰—咚—喀—啪—擦—
淒風冷雨下,一個又一個的敵人腿腳分離,骨折跪地,面容扭曲,痛苦呻吟,蠕動爬行,宛如哭喪。
看到這景象,鄭軍將士立即跟進,改變攻擊手法,全都瞄準敵人雙腿,對脛骨砍劈,讓所有人一同跪倒。
“跪下,向死去的跪拜!”
﹝再跪,媽的,誰准你抬起頭—﹞
〈叩頭!向韋將軍叩頭!〉
(你們這幫沒血沒淚,無情無義的臭韃子,看清楚我們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冷雨淒風下,熱血沸湧大聲咆哮、激動而難以控制的鄭軍將士,與猶如蓬草迎風低頭、哀嚎不絕朝著首級畏縮跪倒的清軍將士形成強烈諷刺。
磕—磕—磕—
此情此景,鄭森輕輕按著胸前的首級若有所思。
韋甯,你看到了嘛?
這些曾經傷害你、絆住你的敵人,如今,一個又一個跪拜在你面前,一個又一個在你和你們這些忠勇將士的面前羞愧得抬不起頭。
韋甯,你看到了嗎?
都是因為你們的犧牲才能成就我們,謝謝你,謝謝你們的忠肝義膽,讓眼前這些將帥士卒們變得團結,變得更加忠勇,縱使離去,這份英勇忠誠的信念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永遠傳承下去。
﹝鄭王—﹞甘輝一邊揮舞刀劍抵擋箭手的攻勢一邊挨近鄭森身旁,﹝敵人援軍快到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快撤退吧!﹞
鄭森又再仔細地將布疋栓緊,然後跨上馬匹,頭也不回的離開這個曾奪走他摯友性命並帶給他無比痛苦的巨大深淵,但也因為摯友的犧牲,才能讓鄭森永遠無法忘記,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馬不停蹄,一路狂奔,為了爭取時間讓所有人全身而退,殿後的幾名士卒,刻意在停下腳步,回頭,勇敢犧牲,牽制住敵人,以自己的性命,換得其他人逃出生天的契機。
“去死吧!死清狗!”
〈別忘記我的名字,我叫—〉
﹝天佑鄭王,反清復明!﹞
(韋大人,小的來追隨您了。)
仰天怒吼的長嘯,那一聲聲用盡氣力的呼喊,被聒噪的暴雨無情洗滌,被無數兵刃穿透身軀的聲響完全掩蓋。
鄭森欲回頭,卻被萬禮制止了,“別停,現在回頭,那他們的苦心犧牲的性命才是真正白費了。”
鄭森點點頭然後輕輕頷首,默然哀悼。
魏恩,陳羽,柳文,王傑,吳閔,你們的名字,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謝謝,謝謝你們,我替韋甯謝謝你們。
策馬逃出城的鄭森此刻只感到一股熾熱襲上心頭,當他們因為士卒的犧牲得以衝出巷口直達城門時,眼尖的他忽然瞄到另一頭屋子的街道正有一隊人馬浩浩蕩蕩朝他們剛才逃命的方向奔去。
只消一眼,就認出領軍帶頭的相貌。
是張學聖!
是那個親手割下韋甯首級,還把他的首級搗爛羞辱的仇人張學聖。
“鄭王,怎麼了?”萬禮揚聲問道,“您看到什麼?”
「不,沒有,沒什麼。」鄭森用力壓住報仇心切的憤怒與不能手刃仇人而懊悔顫抖的身軀,若無其事抹去咬出血的嘴角,別過頭,繼續趕路。
不急,對,不急,來日方長,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就算不能親自動手,也會有人接替報仇。
每立誓要殺死一個人,我們就越像野獸;每捨棄自尊扼殺一次心,我們就越不是人。
其後,張學聖被彈劾貪汙革其官職入獄,根據傳聞彈劾他的房姓官員,其私下與一名姓施的政軍降將交往過甚。
*小聲說* 每次看到張學聖這個名字總會想到張學友 XD
推3
讓人一口氣看完
直呼過癮
慢慢欣賞你的文字.....
日安慕寒
祝您國慶假期順心愉快
身在亂世
惟有一身熱血赤膽